父亲
父亲八十有七,腰板笔直,脚步稳健,思维敏捷,口齿清晰,唯听力略显衰退。为他配一助力器,戴了一天,便束之高阁,再不理会。从加拿大带回的特色拐杖,也早送给了别人。究其心理,英雄迟暮,壮心不已。
父亲13岁时,祖父去世,作为长子,他匆匆告别了私塾馆,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。当时的私塾先生曾对祖母叹息:“这孩子如果能够继续上学的话,将来必成大器……”然而,望着年幼的二叔、姑姑与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四叔,父亲义无反顾地与祖母共同奋力撑起了这个家。
父亲22岁时,娶回了17岁的母亲,母亲多年未曾生育,心里急得不行,便预想领养三舅家的女儿,父亲断然拒绝:“别人的骨肉,不割爱,哪怕一生无子也无妨。”直至婚后十后,母亲终于生下了大哥,赶上自然灾害,粮食奇缺,父亲又被派往外地工作,因为饥饿无奶水,大哥瘦弱不堪,母亲急得大哭。父亲匆匆赶回家,远远听到母亲哭声,大声道: “别哭,我回来了!”急忙拿出渔网外出捕鱼,母子喝了鱼汤,方得安逸。也正因为父亲有会抓鱼的本领,小时候,我从未领略过饥饿的滋味。但也因为吃了太多的鱼,长大后对鱼再无兴趣。
那年四叔不慎吃了死猪肉不幸中毒而亡,这件事给父亲打击很大,在那个粮食按人口供应的年代里,为了省下口粮给祖母和二叔,父亲决定带母亲、大哥、姑姑外出逃荒。父亲力大惊人,拳能劈砖,也算是威震江湖,辗转于安徽省安庆地区几年,与当地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。母亲由于思恋故土,怀上了我之后,再不愿意流落他乡,于是一家人便又回到了姜堰。前年我去安庆师范大学讲课,父亲竟一气说出好几个人的名字让我去查询,说这些人都对他有恩。
小时候,我总喜欢跟着大哥和小弟舞刀弄枪,身上常常带把弹簧刀或宝剑。父亲对此坚决反对,理由是:女孩儿家力气小,万一被坏人把武器夺了去,反而容易伤害到自己。我七岁时,就被父亲要求学习拳击。母亲不明就理,询问为啥让个女孩儿也学这些。父亲说:“女孩儿更要学,这样将来结婚了才不会被男人欺负。”父亲亲自讲解握拳姿势以及出拳动作要领,以前家里的老房子都有几根方形木头叫中柱,父亲要求我上学前必须击打一定的数目才能出门,晚上一定要完成任务才能睡觉,作不了假,父亲要听到我击打的声音,他会在心里数。我有时候偷懒,打到一半便想拨腿走人,父亲则立马叫回,补足次数方才作罢。拳击练习一直坚持到我十四岁,十五岁时我住进了学校,再没中柱可击,也没父亲监督,但已形成习惯,偶尔会趁人不注意,在学校水泥地上悄悄击打几下。
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后,偶尔会无端晕倒,这让父亲倍感忧虑,总是不断提醒我平时别在河边玩耍,我不明就里,追着问为啥?父亲看了我半天方说:“你在河边耍子,万一突然晕倒,掉进河里会被淹死……”父亲忧心冲冲的神态至今记忆犹新。
在我外出上学期间,父亲经常给我写信,开头必是“黄翠萍儿……”每每我问及母亲的身体状况,父亲总是说:“你尽管放心,只要有爸爸在,就不会有任何困难……”
结婚当天,父亲其他话没说,只叮嘱道:“在家不准跟人(丈夫)动手,更不能出拳。”接着还补充说道:“你以为只是轻轻一下,可别人会吃不消,你没数……”这让自己觉得有点像藏着利爪的狮子,心里发痒时也曾小试过半次,书生丈夫立马飞一般地跑到老丈人跟前告状,父亲火速令我回家,被狠狠一通训斥,只得保证从此再不实战。
十月怀胎,拚死坚持到了孩子安全降生,却发着低烧且始终不退,当时以为只是正常现象。可是父亲来到医院,把丈夫叫到外面谈了一个多小时,这是他跟女婿进行的一次时间最长的谈话。等父亲走了,我便询问丈夫我爸都说了啥,他说:“内容很简单,粉红(我的乳名)发热,这很不妙,一定得找到原因,赶紧治。”并把我以前怎样经常晕倒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,意思很明确,我女儿身体本来就不好,对发热不重视的话可能会送命……后来确实如父亲所料,因为实习护士带菌操作引起切口感染,低烧不退,治疗了三个月方才好转。
然而,生了孩子以后,这病竟然极少复发。只是1993年在娄庄支教,因为帮着娄庄幼儿园从姜堰买花草准备全市的现场会,怕机动车过于颠簸使盛开的花儿掉落,就喊了个人力车,一路推着从姜堰一直步行到了娄庄幼儿园。第二天,便又突然晕倒。也就那一次,一直到今天,几十年了,再也没发过。但父亲的担心却一直没停止,仍时常询问我是否头晕……
父亲一生对母亲很是宠爱,有次,老两口一起来到我家,母亲跟公婆聊天,父亲悄悄出去了一趟,回家时手上拎着一袋桃子,递给我命令道:“洗干净,给妈妈吃,她喜欢!”只要母亲喜欢吃的东西,即使路途再远,父亲也一定会经常买回家。母亲75岁时因患糖尿病,需要注射胰岛素,八十岁的`父亲主动承担起了打针的任务,看刻度、消毒、注射一气呵成,从不含糊。母亲因为依恋父亲,不愿意接受保姆的服务,经常无端找茬儿炒了保姆,父亲便无怨无悔地担负起了照料母亲的责任。每每看到父亲抱着肥胖的母亲艰难移动时,我不禁羡慕起母亲的好福气。
母亲去世后,父亲让我开车带他找人做了许多纸质物品,洋房、汽车、电脑、冰箱等一应俱全,说要让母亲到了那边仍要过得好。晚上我回到家,刚疲惫地躺下,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,着急地说:“有件事情忘了,你妈腿不能走,没有轿子怎么行?必须做!”于是,我赶紧又送他到制作者家中,请其再赶做一顶纸轿子,父亲这才心安。
父亲更令我敬佩的是他不畏权贵、坚持不移的政治信仰,“以我的党性保证……”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。在单位里,因为得罪了人而遭致诽谤,甚至停职检查,但父亲依然不屈,他冷静、坚定、执着的神态总让我想到了雄狮。如今,他的对手一个个都离去了,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得上父亲最后的胜利。
上个礼拜我回家看望父亲,回家前,他竟然一气拎出了八、九瓶油让我带回家,我吓一跳,问他怎么买这么多的油?他说:“万一遇上坏年辰,没油吃怎么办?”我虽哭笑不得,但还是把油装满了汽车后备箱带回了家。我明白,多年前艰难困苦的生活经历依然在父亲心中存有阴影,难以抹去。唉!父亲对孩子未来的生活到底牵挂到什么时候呢?
如今,父亲在大嫂的悉心照料下,身体健康,精神愉悦。昨晚,侄儿在微信上发布他爷爷与儿子一起锻炼的视频,并以“四世同堂”命名,只见父亲不时地转过头来笑着凝视着自己的重孙子。我不禁反复玩味视频,真觉得那是人间一幅最美的画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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